你的瀑布发声,深渊和深渊就相互呼应

live as if you were to die tomorrow

feel as if you were to be reborn now

face as if you were to live forever

【随笔】晚餐吃鱼

       世界上本来只有一种鱼,皮黑肉硬,吞咽下去的时候你能感觉到它摩擦着你的喉管,然后又顺着食道一点点滑向胃的黑色海洋。因此,我管它叫一口硬。即便如此,因为刺少,周身只有一根通脊大骨,所以如果遇上了好技艺的厨师,又赶上了好心情的食客,平平常常中也自有一番风流态度。

       现在又多了一种鱼,皮色和肉质都没有一口硬的黑、糙,相反,还十分鲜、滑,刺也不多。但它有个致命的缺点,就是腥气冲天。一盘刚被大卸八块的这种鱼翻眼躺在水槽边,嘴上带着预谋得逞似的讪笑,就可以腥气传十里。一盘刚出炉的这种鱼粉身碎骨地躺在豆腐蘑菇香菜八角里,即使身首异处死无全尸,也依然腥味不改。故名之曰“满嘴腥”。

       早在几个世纪之前,我就已经知道,有一盘一口硬在等着我。它在幽深阴凉的水草边被渔人捕去,在一堆大大小小的同类和虾兵蟹将中令一个憔悴的人动了心,随后它就被养在一只白漆桶中,虽然与肥美自在的水草相去甚远,但又岂码好过与虾兵蟹将们在尘土飞扬的市场上杂而不分,命数未定。现在,它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一个每日来与它说话的憔悴的人,同时也知道等待它的是四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年之后我尖利的牙齿温暖的胃液。

       几世几年,倏忽一瞬;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就在四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年的最后一日,我们相遇的前一日,它终于没能坚持住,一口硬瘫软在离故乡十万八千里之外的小镇里七折八弯的房屋里一只白漆桶中。它的胡须已经长过它的尾巴,在桶里飘摇缠绕,像往日温柔的水草。但这一切已经不重要了。在这四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年里它想了什么,忘了什么,看到听到了什么,看不到也听不到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说好了,第二日,它会如约粉身碎骨地躺在豆腐蘑菇香菜八角里,然后永远消融在我尖利的牙齿温暖的胃液里。

       太阳照常升起,第二日的餐盘里,豆腐蘑菇香菜八角冒着腾腾的热汽,我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寻找到了藏在下面的一口硬。我知道它没能坚守我们的约定,但我已经事先原谅了它。此刻的我满怀柔情,满眼恭敬,按计划先让死去的它与牙齿亲近。

       但是,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这条屈居在一只窄小的白漆桶里被自己的胡须纠结窒息的鱼,这条和我有四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年时空之约的鱼,早在相遇之前,我的味觉和嗅觉就已经熟悉了它,并准备好好地爱它。但此刻,在我的味觉和嗅觉间膨胀的,却是满嘴腥的满嘴腥。

       忍受着横冲直撞的腥味,我抬眼向盘中望去,只见原本应是一口硬安葬之地,却是满嘴腥扭曲的身体。那从豆腐蘑菇香菜八角间冒出的腾腾热汽,即是它最后胜利的烽烟。它不知道,自己的腥气已经将它完全出卖。即便以豆腐蘑菇香菜八角作掩护,即便同样地少刺,甚至有着同样的横截面,但满嘴腥就是满嘴腥,它永远也不可能是一口硬。

       伴随着牙齿的每一次咀嚼,腥气的每一刻蔓延,泪水也不断上升,直到眼眶再也承载不下它们。我的脑中一刻也不能停止想念一口硬。我想象着它临终时的样子,它纠结缠绕的胡须像几个世纪之前的某片水草;它等待时的样子,它寂寞到快要爆炸却依然无声无息只能继续等待的内心;以及它初生时的样子,它皮肤上的黑暗斑纹华丽清新脱俗,在欢快扭动的背上跳跃着宇宙午后的日光……

     这是一场预谋,并且已经得逞。我和我的一口硬是受害者。腥气此刻转化为苦味,我觉得我更像在嚼黄连树根。什么约定,什么等待,什么情仇,真真假假,生生死死,都在这涩咸苦腥之中,绞作乱麻一团抽剥不出,就好像我的嘴抽剥不出一根鱼刺。整个宇宙之谜包裹在一团腥气中,在口中咽不下吐不出。

      我知道这样对不起满嘴腥,它扭拧的断臂残躯似乎在表达着它的委屈和愤怒。但是,唉,没有办法,谁让我和一口硬有约在先呢。况且,为了跋过四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年的瀚海,一口腥已经抵达它的极限。

      可是,如果让我说真心话,不论是一口硬还是满嘴腥,我都不爱吃。只不过在同样不爱里,对一口硬的接受程度要稍强过满嘴腥罢了。而且,即使是一口硬,也不一定总能遇到好技艺的厨师,也不一定总赶上了好心情的食客。但是,端上来的是一口硬还是满口腥,却能照出一颗心的南北东西。

     另外,我差点忘了,世上本来只有一种鱼。它叫什么名字,我却已经忘了。“吾爱汝心,汝怜吾色,以色因缘,经千百劫,常在缠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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