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酷仙境

路灯在两只鞋尖上前后闪烁，跳跃相接。走在这个全然陌生的城市一条全然陌生的街道上，经过的店铺里和擦身而过的男人们的眼神溶进夜色，在身后第一阵深凉的秋风中如鱼鳍般微微浮动。一个安静的小城，一个安静的夜晚。老伴们在林荫道上默默消化着他们家常的晚饭；小情侣在单车后座上跟她的大男孩絮絮低语，时而相视会心一笑；下班的人潮、车潮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前分享着彼此最亲近的时刻，随后各自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像风吹携的种子。

这个小城和我的家乡很像，我所行的街道和我的大学周围也很像。也许在一个几乎所有的城市都趋向千篇一律的时代，这种似曾相识带来的虚假的归家感是唯一的心灵慰藉吧。它暂时卸去了我一整个白天旅途的疲累，在安顿好了一切后这场随性而行的漫步中，在一群陌生的人和建筑中，感到惬意、安全。我会很放心地拣一个弯曲有弧度的路牙坐下，它的弧度像微笑一样发出善意的邀请，又被路灯染成温暖而暧昧的橘黄色；掏出一只烟点开，看无形的秋风如何把灰白的烟一缕缕消解。

但是，在没有光的路段，对黑暗近乎原始的恐惧还是会跟上我；对陌生的口音、脸面和所有各种元素共同构成的陌生的形式，还是会不断触到我紧绷的警觉网上。这个地方于我到底还是陌生的。这陌生是先于我的到来、我的出生就已经注定了的。我们对“陌生”无能为力，一如我们无能为力于我们的“熟悉”。终此一生，我们的熟悉与亲切只能奉献给那么有限的几个地方。正是这些有限，使我们有了思念、牵挂，自在故乡和作客他乡的意识。

这个小城和我熟悉的城市们很像，却又不像它们之中的任何一个。

于是，在小城初秋如水的凉夜里，我在，却又不在。我在这个悖论里。我就是这个悖论。我连续走过了好几条街道，有绿荫的没有绿荫的，路灯昏黄的漆黑一片的；经过了好些人，年轻的苍老的欢喜的不耐烦的；看了好些景色，安谧的动荡的；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我童年的大街小巷；我情窦初开时的小情人和小伙伴们；我高中每个晚自习放学后街灯下那始终踽踽独行的影子……越走越迷蒙，夜色，眼眶。

所谓的“说走就走”，其实正对应我们想走却走不了、不能自拔于此处的尴尬现实。“说走就走”有多么干脆，对这个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此处/过去就有多么厌弃、多么念念不忘。这个粘着的、拖泥带水的此处/过去已构成我们存在的一（大）部分，甚至是根基，以后的一切新经验、在别处都依之而建。

在一场旅行中，我们能看到的，更多的还是自己。就像——今晚，你看，我坐在一条全新的街道上，在夜色温柔中默默怀想着我的过去。